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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故宫学辑刊》| 王翯:乾隆帝的雅趣——三希堂壁瓶插花之商榷发表时间:2025-06-05 16:08 乾隆帝的雅趣——三希堂壁瓶插花之商榷 本文刊载于原《故宫学刊》2023年总第25辑 内容提要: 2015年养心殿大修之前,三希堂东墙上悬挂的十一件壁瓶中皆插满珠宝玉石制作的花,但笔者根据嘉庆七年所立《养心殿西暖阁陈设档》透露的信息推断,这个场景在历史上很可能从未出现过,即壁瓶内未曾插过宝石花,而是体现文人雅趣的鲜花。继而笔者考证大修之前的场景是1962年故宫业务人员根据档案恢复,但并未完全遵照记载。再从壁瓶在清代宫廷内的使用,以及乾隆帝对文人情趣的向往追求等方面来考察,三希堂壁瓶内插仅具装饰属性,体现富贵奢华的宝石瓶花,这种可能性可谓微乎其微。 关键词: 壁瓶 瓶景 三希堂 陈设档 乾隆帝 三希堂〔图1〕位于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,以曾为乾隆帝御用书房并藏有稀世之珍的书法作品而著称于世。悬挂于三希堂内东墙上的陶瓷壁瓶数量众多,别致的装饰手法在其他宫殿中鲜见,平添了许多生机和情趣,令人印象深刻。在2015年养心殿大修之前,三希堂壁瓶内皆插满珠宝玉石制作的花(俗称“金枝玉叶”,为与鲜花、通草瓶花等相区别,下文皆以“宝石瓶景”指代)于内,未见有人对此提出异议。但是,笔者在查阅清宫陈设档时发现,在三希堂历史上可能从未出现过如此场景,即墙上所挂壁瓶内并没有插过宝石花,而是四季应时的鲜花。本文由陈设档提供的线索入手,利用故宫博物院院史档案溯源三希堂原装陈列之历程,以御制诗文、陈设档为切入点考察壁瓶在清宫的应用,最后从文人雅趣角度分析判断乾隆帝在三希堂悬挂壁瓶的真实意图,从而探究三希堂壁瓶插在历史上的真实场景。 ![]() 图1 三希堂内景 ![]() 一 档案分析 (一)渗漏原因 在嘉庆七年的陈设档中,提及三希堂壁瓶时,记载如下“东墙上挂:乾隆款磁(瓷)挂瓶十四件,缺釉十件,渗漏四件”。记录如此具体、明确,应是登记人员对存在问题的真实描述,那么,渗漏现象只可能是壁瓶当中有水,才会产生和被发现,而壁瓶里有水,显然是为了插放鲜花,保鲜、延长花期准备的。清宫旧藏用珠宝玉石等制作的像生花,多以铜丝作为枝干,再用绿色绢布、丝线等包裹,使其更加形象生动,如果将其插入水中,不仅没有意义,相反会加速损坏。此外,清宫造办处曾专设“花儿作”用来制作通草花卉,将其装入各种花瓶内装饰宫殿四处,当时的制作手法无从得知,但从现在非遗传承来看,此工艺类似于制作干花,会进行脱水处理,亦无瓶中蓄水的必要。因此,如果壁瓶中有水的推论正确的话,那么只可能是为供养鲜花而准备,而与宝石、通草等工艺瓶花无关。 在清宫造办处活计档中,详细记录着三希堂壁瓶的制作时间和经过: ![]() 乾隆三十年三月初三日匣裱作催长四德、笔帖式五德来说,太监胡世杰传旨:养心殿西暖阁三希堂对玻璃镜东板墙上,着画各式磁(瓷)半元(圆)瓶样十四件呈览,准时发往江西照样烧造送来,钦此。 于本月初十日催长四德、笔帖式五德将画得养心殿西暖阁各式半元(圆)磁(瓷)瓶十四件纸样一张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,奉旨:着烫合牌样呈览,钦此。 于三十一年正月初八日催长四德、笔帖式五德将做得合牌磁(瓷)半元(圆)瓶样十四件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,奉旨:准照样发往江西,将花纹、釉水往细致里烧造,钦此。 ![]() 在故宫博物院的收藏中,有大量一直存放于库房未曾使用的乾隆款陶瓷壁瓶,虽已历经二百余年的时光,看起来宛如全新一般。可是,乾隆帝特别要求三希堂的这十四件壁瓶“将花纹、釉水往细致里烧造”,为何到了嘉庆七年就已经“十件缺釉、四件渗漏”了呢?究其原因,可能是日常维护摘取时意外造成的磕碰,但更有可能的原因,是在冬天里壁瓶中有水造成的损伤。据专家考证,乾隆帝可能并不在养心殿居住,即使皇帝住在养心殿,亦有可能在冬天离开紫禁城,总之,三希堂内不太可能保证在冬天里始终处于温暖的状态,而冬天的北京,没有采暖的房屋,白天的温度都会在零摄氏度以下,那么,如果有水留存在壁瓶里的话,很有可能凝结成冰,继而对瓶体造成损害,日积月累最终造成瓶体的渗漏。大致从宋代开始,在书房、居室中供养瓶花,已成为文人雅好之一,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亦不例外,元初仇元在其诗中即云“挂瓶水满梅花活,折鼎汤鸣芋子香。布被蒙头画眠熟,不知门外雪洋洋”。明代文人为了保证冬天的瓷瓶不被冻裂,会采取在瓶中水掺入硫黄的方法,笔者尚未查找到宫廷内相应的预防措施,但可以推断,瓶中水冰冻极有可能是造成三希堂壁瓶渗漏的原因之一。 (二)现状溯源 故宫博物院古建专家傅连仲先生在其文《清代养心殿室内装修及使用情况》中谈及三希堂壁瓶之时,说“现这些遗迹仍然存在”,言下之意似乎是现今的场景就是清宫遗留下来的样貌。但是,在流传至今的清宫陈设档中,关于三希堂壁瓶的记录,分别有嘉庆七年的《养心殿西暖阁陈设档》、同治二年的《养心殿西暖阁现设》、宣统二年的《养心殿西暖阁现设》,均明确记录壁瓶数量为十四件。可在2015年养心殿大修之前,在三希堂东墙上悬挂的壁瓶只有十一件,加上临窗悬挂的两件,也不过十三件,足见今人所见并非原貌。可以作为辅证的是,大修之前从三希堂撤下的壁瓶参考号多以“留平”开头,可见这些壁瓶是从原沈阳故宫、承德避暑山庄等处收藏中挑选出来的,亦非原来之物。再者,笔者查阅《故宫物品点查报告》发现,尽管宣统二年(1910)依然有记载证明,十四件壁瓶挂在三希堂东墙上,但是在民国十四年(1925)清室善后委员会点查养心殿之时,除“二三二银挂瓶一对、瓷挂瓶二对”“二八三小银挂瓶一对”“五九三半面小银挂瓶一对”“一五二一绣花挂瓶四面”外,并没有对十四件瓷挂瓶的记载,可推断当时已无此景观,具体原因尚待研究。 1956年养心殿经过修缮、重新布陈之后对外开放,据当时参与布陈的故宫博物院耆老杨臣彬先生回忆,因为没有找到相关档案依据,三希堂并没有悬挂壁瓶,故此,在1956年《养心殿正殿陈列品目录》中,涵盖三希堂内全部陈设品,但没有壁瓶的记录。在1962年《养心殿改陈计划定案》中可发现,当时故宫博物院业务人员参考陆续发现的清宫陈设档、起居注等档案和有关书籍后,提出对养心殿的改陈计划,其中对三希堂“拟充实乾嘉时期陈设与挂件……恢复早期的室内气氛”。于是,在1971年的《养心殿宫廷史迹陈列目录(西暖阁、三希堂、梅坞)》中,三希堂陈列品目录里出现了十三件壁瓶,即东墙上悬挂十一件,临窗悬挂两件,但并未记录瓶中是否有宝石花,在后续档案中也未查找到相关内容。根据以上档案提供的信息可推知,2015年养心殿大修之前,三希堂内悬挂的壁瓶应是1962年故宫博物院业务人员根据文献记载恢复的,但是,并没有完全按照原始记录恢复。杨臣彬先生在1956年后不再参与宫殿布陈工作,故现今已无从得知当时业务人员的布陈理念,笔者揣测其初衷是为了方便观众欣赏室内陈设而进行了改动,同时,为了壁瓶不至显得过于单调,特别挑选宝石花插入其中。 ![]() 二 壁瓶在清代宫廷的收藏与使用 (一)瓷壁瓶与其他材质、工艺壁瓶 在清代,壁瓶被称为“挂瓶”和“轿瓶”,宫廷中很早就已使用,造办处档案显示,至迟在雍正二年已经可以见到宫廷内使用瓷壁瓶的记录,雍正五年赏赐西洋国王物件目录中,已出现“扇式磁(瓷)挂瓶二件”的记录,且其他材质、工艺壁瓶的制作,至迟在雍正朝也已经开始。时至乾隆朝,从清宫旧藏来看,乾隆帝应是十分喜爱壁瓶,故宫博物院收藏清宫流传至今的壁瓶共八百余件,陶瓷和其他材质、工艺壁瓶各占其半,在陶瓷壁瓶中有近五十件为其他朝制品,余下则全部是乾隆年制款识,其他材质、工艺壁瓶包括玉、漆、铜胎掐丝珐琅、铜胎画珐琅等种类,虽均无款识,但从工艺特点、瓶上御制诗文等方面判断,大部分亦是乾隆时期制品。尽管玉、金、铜等材质壁瓶亦可插鲜花,但从御制诗文上考察,乾隆帝似乎对瓷壁瓶更加青睐,专有《咏瓷挂瓶》诗一首,其云“依然胆槌式,却异汝官珍。动挈路搴秀,静悬屋盎春。制惟日趋巧,道不易还淳。红紫随时阅,何曾着点尘。” 所谓“轿瓶”就是轿中的挂瓶,供皇帝在御辇中欣赏,排解旅途烦闷之用。在清宫造办处档案中可以看到,制作的轿瓶多为瓷质,乾隆帝御制诗文亦可为之佐证,如“官汝称名品,新瓶制更嘉。随行供啸咏,沿路撷芳华。挂处轻车称,簪来野卉斜。红尘安得近,香籁度帷纱”。又“无碍风尘远路,载将齐鲁芳春。本是大邑雅制,却为武帐嘉宾。宿雨朝烟与润,山花野卉常新。每具过不留意,似解无能所因”。此二诗虽皆名为《咏挂瓶》,但细品其中内容,应是乾隆帝在出巡途中所作,且所咏挂瓶应为瓷瓶,瓶中之花应为鲜花。御辇内的空间比三希堂更为狭小,瓷壁瓶恰如御制诗“随行供啸咏,沿路撷芳华”所言,给乾隆帝带来精神上的愉悦。 (二)陈设与搭配 清宫档案显示,紫禁城内除三希堂外,寻沿书屋、阅是楼、漱芳斋、静怡轩、惠风亭、延春阁等处均陈设有壁瓶,其中有瓷壁瓶,亦有金嵌松石、锡胎、铜胎画珐琅等不同材质、工艺壁瓶。值得关注的是,除养性殿三希堂有可能照搬模仿外,其他各处陈设壁瓶或为单件、或为成对,再无类似养心殿三希堂集中悬挂十余件壁瓶的记载,可见此处的装饰手法是乾隆帝的精心设计。 漆壁瓶受木胎易渗漏所限,掐丝珐琅或画珐琅壁瓶虽是铜胎但多为拼接而成,皆不能蓄水养花,其他材质、工艺壁瓶亦是有各种各样的局限,瓷壁瓶则因一体成型、防渗漏等优势更适合与鲜花组合搭配。但是,从清宫造办处档案来看,瓷瓶与鲜花的搭配并非绝对,有为瓷瓶配做宝石瓶花的记录,亦有直接记载为瓷壁瓶制作“凌绢花”的记载。 相比造办处活计档,清宫陈设档更能说明三希堂壁瓶插花问题。陈设档的一大作用是为了防止宫廷内的偷窃行为,故记载极为详细,尤其是较为贵重的财产。宝石瓶虽然小巧玲珑,但多是采用象牙、珊瑚、玛瑙、翡翠等贵重材质所制,在登记造册之时,如有其存在,必被记载。但是,前文已述,留存至今的有关三希堂陈设档案分别为嘉庆七年、同治二年、宣统二年所立,皆只记录壁瓶状况,未见有其中插花的记载,而在别处插有宝石瓶的宫殿,陈设档会详细记载所插花及其特点,如“铜珐琅挂瓶一件:内插天竺花一支(红豆不全),玻璃桃花一枝(花叶不全)”。 综上所述,似可得出以下结论:**,相较于其他材质、工艺壁瓶单纯的装饰属性,瓷壁瓶可以蓄水供养鲜花带来勃勃生机,因此更受乾隆帝的喜爱;第二,尽管造办处活计档案显示有为瓷壁瓶制作瓶的记录,但是通过对三希堂陈设档案的检索可知,并未有相应的记录显示壁瓶中曾经插有宝石花。 ![]() 三 文人雅趣 书斋之名号、陈设、收藏,无不体现主人的学养、嗜好、情趣,历来为文人所重视,以文人自居的乾隆帝亦不例外。乾隆十一年(1746),乾隆帝将养心殿西暖阁内“温室”更名为“三希堂”,在其所撰《三希堂记》中细陈原因“内府秘籍王羲之《快雪帖》、王献之《中秋帖》,近又得王珣《伯远帖》,皆稀世之珍也,因就养心殿温室易其名曰三希堂……则吾今日之名此堂,谓之为希贤希圣希天之意……”故三希堂得名,一是因为收藏三件书法稀世之珍,二是取“士希贤、贤希圣、圣希天”之意,旨在勉励自己不断精进。乾隆帝御笔亲书“三希堂”为匾悬于室内,其下左右分别悬挂对联“怀抱观古今”“身心托豪素”,集古人诗句成联乃风雅之举,亦能体现文人的学识与境界,“怀抱观古今”与“希贤希圣希天”相呼应,而“身心托豪素”则表达了乾隆帝对三件稀世墨宝的珍爱,对联与三希堂含义巧妙呼应,可见乾隆帝匠心独运。虽为斗室,却有不少陈设,根据嘉庆七年所立《养心殿西暖阁陈设档》所载,三希堂里间除壁瓶、匾额、对联和“三稀”之外,还有八套《三希堂法帖》以及“紫檀木玻璃折镜一件,豆瓣楠痰盆一件,斑竹边棕股扇一柄(朱圭字画),青白玉葵花痰盆一件(有缺,系粘),紫檀木长方盒一件,碧玉葵花木瓜盘一对(有缺,紫檀木座),紫檀木玻璃方胜盒件(内盛青白玉子母葫芦一对、青白玉异兽一件、青白玉蝉一件、青白玉狮子一件、青白玉凤一件),坐褥下青玉靶嵌玻璃红皮鞘刀一把……”大大小小共百余件陈设之物,除礼制规定必有陈设如痰盆、鞘刀外,皆为汉玉、册页等文人所好之清玩清供,器物品质虽非常人之所及,但与一般宫殿内纯属装饰只求彰显荣华富贵之物,有着本质上的区别,似可看出乾隆帝欲借陈设之物营造一个与“怀抱观古今”“身心托豪素”相契合的整体氛围。 乾隆帝特意叮嘱制作三希堂壁瓶务必“将花纹、釉水往细致里烧造”其意似乎是欲将壁瓶作为三希堂内装饰的亮点,因此,壁瓶所呈现的面貌必须和三希堂整体装饰、陈设主题和谐一致,才能起到点睛之笔的作用,而在瓶中插四季应时鲜花恰是文人书房的基本要求。早在宋代,瓶花已成为文人的雅好之事,体现着个人情趣和艺术品位。时至明代,高濂在《遵生八笺》中的《瓶花三说》《高子书斋说》,张谦德之《瓶花谱》,袁宏道之《瓶史》等著作都对文人书房中陈设瓶花提出了明确、具体的标准和要求。如《瓶花三说》中讲“若书斋插花,瓶宜短小,以官哥胆瓶、纸槌瓶、鹅颈瓶、花觚……各窑壁瓶;次则古铜花觚、铜觯、小尊罍、方壶、素温壶、扁壶,俱可插花”又如《高子书斋说》载“高子曰,书斋宜明净不可太敞,明净可爽心神,宏敞则伤目力……床头小几一,上置古铜花尊或哥窑定瓶一,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……壁间当可处,悬壁瓶一,四时插花”。 从清宫旧藏《清人画弘历古装像》轴〔图2〕中即可看到乾隆帝对以上文人追求的认同,画中描绘他着汉装执笔写字的场景,其左侧有内插梅花的瓷瓶置于桌面小几之上,旁边还有内插玉兰的古铜花尊置于落地几上,瓶尊中的梅、兰洁净、素雅,体现着乾隆帝的高雅情趣。陈设档显示,乾隆帝在三希堂与壁瓶对应的西墙上挂玻璃镜,显然是他精心设计的装饰效果,意图呈现花团锦簇的繁华世界,狭小的空间内却有鲜花相伴、香气扑鼻,在此间欣赏稀世书法作品,应该是乾隆帝的真实欲求。鲜花与宝石瓶花所表达的境界殊为不同,从文人雅趣上来说,前者显然是高高在上,更加符合乾隆帝的精神追求,而后者虽然奢华艳丽,却与皇帝意愿南辕北辙,也与整体环境氛围格格不入。 ![]() 图2 《清人画弘历古装像》轴(局部) 故宫博物院藏 ![]() 四 小 结 三希堂壁瓶插花问题,长期以来一直未受到重视,从表面上看可能是因为问题过小所致,但细究原因,很可能是人们固化在内心的一个错误认识,即皇家宫廷必然是珠光宝气、金玉满堂之地,壁瓶插“金枝玉叶”无可厚非。但是,本文通过陈设档、点查报告、乾隆御制诗等诸多因素来考察,三希堂乃御用书房,在养心殿西暖阁开辟这样一间斗室,乾隆帝虽贵为九五之尊,追求的并不是庄严和奢华,而是充满文人情趣的一处所在。因此,笔者推断至少在乾隆时期,养心殿三希堂壁瓶之内所插应为四季应时鲜花,而不是所谓的“金枝玉叶”即宝石花。 [作者单位:故宫博物院器物部] |